熬过了七个星期的疫苗,宋向文的伤口也算是愈合了。这七个礼拜,有的时候是刘二姐带着宋向文去打疫苗,后来是宋婷带着去,疫苗越打还越疼了,起初宋向文去的时候每次都会跟女医生说“轻点打。”那个医生也确实打的很轻,宋向文感觉不到什么疼痛,他就觉得这个疫苗就是这样,本身就不疼,后来也就不跟医生说了,毕竟他是害羞的,要不是实在害怕,他张不开那个口。但到了最后,看着针一下扎进自己胳膊里面的时候,竟然跟打屁股针的时候没什么差别,也是疼得很。刘二姐跟宋向文说,被狗咬了一定得注意,要不会得狂犬病,刘二姐说“这个狂犬病很厉害,你没听人家说,快的没几年没几个月就犯病了,时间长的好几十年的都有,犯了病就跟个疯狗似的了,咬人还学狗叫,都说这个毛病没有办法治。”宋本航当然不知道,他一个三年级的孩子除了学校发的课外阅读和图画书什么书也没看过,宋向文是没有启蒙读物的,从小没买过任何课外故事书。宋向文的第一本课外读物,是在四年级的时候,跟着小舅和两个表哥去县里面的新华书店,两个哥哥说学习里面老师让他们买《伊索寓言》,小舅那个时候买了一辆小货车,就带着两个孩子和宋向文、宋婷去了新华书店。两个哥哥买到了书,宋向文就在旁边翻看,他喜欢上了一本《西游记》,是少儿读物,经过了大篇幅的删减,宋向文记得,那本书十块钱,是姐姐借了小舅十块钱给宋向文问买的,宋向文反复翻看了好几遍。
宋向文之前是从来不知道什么狂犬病的,听母亲这么一说,他自己本身就是胆量小的,就自然多加注意,生怕自己出现什么生命危险,害怕自己哪天突然变成了一只疯狗。还好,还好,还好他按时吃药,也十分注意忌口,更是每个礼拜按时去打针,所以他恢复得很好,他又可以活蹦乱跳了。在刚刚被狗咬过之后,他是恨奶奶家的小狗的。刘二姐说“幸亏那天是我从外面走我进去带你去打的疫苗,这要是你爸爸在那里,那个小狗当场就被摔死了。”宋向文听到刘二姐这么说,他激动,他认同,他觉得他的恨终于能够缓解了,他坐在宋召华的摩托车后座上跟宋召华说“爸爸,你今天晚上回去把那个小狗摔死吧。”
幸亏,宋召华没听宋向文的,宋向文也并没有因为他的一时恨意而产生更大的恨意,小狗活得很健康,还在日后生下了两窝小狗崽。
三年级的上半学期,宋向文过得还是挺无聊的,两个月在学校的时间不能放开了玩,左手一直插在口袋里。到了后面,虽然手都已经愈合了,但是还没打完狂犬疫苗,宋向文还是不敢把手拿出来,伤口还是红红的,肉看起来很嫩,宋向文怕风一吹就又不好了。宋召华去过学校,在宋向文第一个礼拜被狗咬伤之后,去跟班主任王老师说说宋向文的情况,请求王老师对自己孩子多加照顾一点,不要让孩子太调皮到处乱窜。王老师是记得的,每个中午,宋向文到了学校,王老师就把宋向文叫到办公室,就找个地方坐着,要是屋子里面坐不住,那就去办公室门口坐着跟同学聊天,反正不能在教室里。几乎每个上学的中午宋向文都在王老师的办公室里,王老师的办公桌靠墙,在中间位置,绿色的桌子上面放着一台台式电脑,学校统一配备的。老师办公室的电脑就是好,比学校微机课机房里面的大头电脑好多了,宋向文他们上微机课的时候,老师还让他们把脚底的泥土使劲跺一跺,上课的时间也不能自由支配电脑,老师会把自己的屏幕分享给所有的同学。被发现偷偷打游戏的,就会被老师厉声呵斥,电脑连不了网,就一个蜘蛛纸牌,但是对于家里绝大多数都没有电脑的孩子,可是真新鲜了。王老师的电脑不但好,还能联网,宋向文就好奇她怎么就不爱玩呢。
每天中午王老师都在办公室里趴着睡觉,她有一个小枕头,放到桌子上,有时候宋向文能看到老师睡觉流哈喇子,流到了枕头上,睡得真香。王老师的课桌上,瓶瓶罐罐的摆着药,宋向文看不懂,也没怎么见老师吃过,王老师的肚子真奇怪,本来去厕所拉个肚子就能解决的问题,王老师却得不停的喝中药,吃这些药片。王老师跟宋向文说过,说她胃不好,具体怎么个不好法没说,宋向文也不知道胃不好是个什么概念。王老师问宋向文是不是也胃不好,就在这个学期刚开学的时候,宋向文在中午上课前突发恶疾,肚子一阵翻江倒海,好像下一秒就要喷薄而出,宋向文从作业本上撕扯下来几页纸。还不敢使劲跑,夹着屁股,屁股前突,脚下小碎步,脑袋歪着,一个胳膊捂着肚子一个胳膊伸直使劲,用力地对抗着肚子疼。宋庄小学的厕所分教工厕所和学生厕所,教工厕所在四年级教室的西边,教工厕所北边五十米是学生厕所,教工厕所小一些,只有几个坑位。宋向文本是打算向学生厕所跑,但是没跑几步路,就实在是憋不住了,他只能转身向着教工厕所跑过去。到了厕所,站定,刚要脱裤子,就拉裤子里面了。果真,稀的,稀的一塌糊涂,稀的无处不在,宋向文蹲下清空剩下的库存。宋向文不敢跟老师说,他觉得丢人,等到晚上回家,他跟刘二姐说他拉裤子里了,刘二姐不信,这么大个孩子,怎么可能拉裤子里。第二天早上,刘二姐才看到,宋向文的裤筒子里面,这一块那一块黄色的印记,她才相信宋向文说的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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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不知道王老师是怎么知道的这件事,还问宋向文他的肚子怎么样,要不要吃药,他那边有肠胃炎的药,宋向文说不用。宋向文在办公室里面度过每一个中午课前的时间,有时候王老师会吃药,每次吃药,王老师就跟宋向文说“你一定要养好了自己的肠胃,尤其是胃,这个东西真折磨人,千万不要说等到胃已经有毛病了,才开始注意,一定不要这样,都是为你自己好。”宋向文倒是从来没放在心上,胃有什么问题,肚子疼他可以去上个厕所就好了。宋向文小时候,很多的孩子都被家长带去驱虫,宋向文程鸿说,看脸,脸上有白色的斑点,就说明肚子里面有虫子。什么虫子呢?宋召华说叫蛔虫,很长,吃进去的饭蛔虫就吃,蛔虫就住在肠子里面,吃进去的饭,人一半,蛔虫一半,还能从屁股里面钻出来。宋向文就害怕他的肚子里面有虫子,但是他的脸上没有白斑,宋召华就没带宋向文去驱虫。所以宋向文虽然害怕,但是对自己的肠胃还是很有自信的,就算有虫子,拉肚子把它拉出来不就行了。
在学校里的日子,就随着宋向文伤口的日渐向好和每天坐在办公室或门外水泥台阶上过去了。宋向文的这个新年,就这么毫无波澜的过去了,他可以吃腥,吃辣,吃凉,可以不再把手插到口袋里。刘二姐在家里好多次提起到了那次宋向文被狗咬伤她经过墙外最后从奶奶手里面把宋向文接走的故事,姥姥姥爷知道了,两个舅舅知道了,大姨知道了。宋向文心里一直有一个矛盾,他首先认为人是要知道倾诉的,憋在心里面的事儿,日子久了,会让人心神不宁,会让人觉得无法抉择,会让人寝食难安。但是他又觉得,自家的事情,不要过分吐露,他不爱在外人面前谈及家人,不喜欢向人表达自己真切的想法,他只是在事情告一段落过了一段时间之后,才会向人提起,自己做了什么事情,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他想自己先接受,无论是好是坏的消息,等到自己彻底的消化好了,再准备着时刻公之于众。刘二姐在姥姥姥爷面前说宋家的不好,姥姥姥爷自会同情自己的闺女,宋向文理解母亲受到的委屈,在这一刻,他不知道他的这一套理论能否成型。一个母亲看到孩子没有被很好地对待,母亲一定是生气的,是懊悔的,是自责的,但这种家丑,说的出口吗?
后来宋向文理解了,这算是家丑吧,但是更加算委屈,委屈是不能忍的,刘二姐嫁到了宋庄,心里面装了千千万万的委屈,十几年的为人妻为人母生活,早就把她心里面的激情磨灭殆尽。刘二姐说“要不是因为两个孩子,我早就跟他离婚了。”一位为了孩子向生活妥协的母亲,是伟大的,一位心里只装着孩子们,为了孩子们能够有一个健康的原生家庭而甘愿委屈自己的母亲,是伟大的,伟大的有点傻了,放弃了自己的年华,放弃了自己从未干裂过得手,用夜以继日的拼命麻痹自己,努力在两个孩子身上看到闪光,看到拼搏下去的希望。刘二姐跟两个孩子说“其实很多时候,我在厂子里或者是地里面干活的时候,累的我真是感觉下一秒就倒了,我就在心里想想你,想想你姐姐,想想你们两个孩子,我就觉得,生活有希望了,我就又有劲头干下去了。”
无论刘二姐在宋向文家里面扮演的是什么角色,是精打细算记得每一笔账目的账房先生,是上得厅堂下的厨房管理家里一应事务的当家人,是脾气火辣严格对孩子的母亲,是催促着宋召华每天出去工作节省开支的妻子,是上不养老下不养小,不知道尊重老人伤天理的儿媳,或者是虐待自己母亲父亲在背后胡说八道的妯娌。但在刘庄,在刘万的家里,就在那两间小房子里,她是孩子,是闺女,是十几年前坐在刘庄的炕上织毛衣,是在青市打工寄钱回家,是在家里照看两个弟弟还要喂猪清扫猪圈的刘二姐。她可以跟父母说她心里的任何不痛快,她的父母会了解她,笑话她的人,永远不会是理解她的人,理解她的人,永远会笑着听她说,但不是嘲笑,是一种心疼,一种不知如何安慰这位中年妇人的无奈,一种有同等经历的理解。
无数远嫁在外,为了家庭和孩子甘心付出自己青春和身体健康的妻子或者母亲,要记得,无论多大,无论多远,无论多委屈,请回家吧,家里的父母虽然年迈了,不能帮助你的生活出力了,但却能用经历人世沧桑逐渐浑浊的眼和尝尽世间苦楚满手老茧的掌心,为你抚平在外的伤痛,回家吧,多看看自己的父母。也要记得,曾为人母为人妻,做过别人的儿媳,也许也吃过冷眼,记得这种感觉。等到媳妇熬成了婆,对待嫁进家门的女子,那位像几十年前的自己一样正值青春眼里有光心里面充满着对生活向往的新媳妇,多一点好,多一点理解,让委屈不要过多的压在她们年轻的心上,让她们对生活多一份期待,家和,万事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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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的一年伊始,宋向文并没有怀揣多少新年的憧憬和愿望,小时候的他数着日子过,每天都没有什么计划安排。在炮仗的声音和漫天的火药味之中,宋向文度过了整个寒假,在正月十六,去宋庄小学报到开学。年前,是村子里面的人结算清账最忙碌的时候,一年下来,积攒的一点一点的账目,都要在年前还清,最好是不要带着账过年,刘二姐说心里会不舒坦。宋向文家,地里播种、翻地用的机器钱,卖出去的土豆还没结算的钱,种地的时候从刘明家超市买的化肥农药,宋召华夏天去冷库或者市场上打包土豆的钱,当然还有宋向文二姑欠着宋向文家的玉米钱和一千三百元现金,等等等等,零零星星的小账目都等待清算。
宋向文小的时候,家里的日子确实不是太好,但是也从来没有穷到问别人借钱的地步,母亲能够把家里的钱规划的很好,不挨饿不受冻吃饱穿暖。年底积压的账目,还是别人欠宋向文家的多,刘二姐说“年年有余,咱们家每年能剩下很多嘞。”至于是多少,宋向文就不知道了,刘二姐从来不说,宋向文家里的钱,存折,银行卡在哪里,什么密码,一概不知,只知道大致就在装杂物的平房里。
二姑家的钱还是没有结算,二姑过年的时候把鸡都卖了,她和二姑父在附近村子的集上暂时承包了一片位置,买上了杀鸡用的脱毛机还有几个大水桶。宋召华说在腊月二十八那天他们就肯定卖光了,因为那天是宋庄大集,刘二姐本来让宋召华去大集上从他二姐那里买两只鸡,看看他卖的好不好,也好在年前把钱要回来。宋召华回来说他们没出摊,肯定就是卖完了。所以隔天,腊月二十九的时候,宋召华又骑着摩托车去了张家庄,直接去了二姐家。
进了门,坐下,二姑父泡上茶叶,端上来一盘瓜子,宋召华说了一句“怎么样家里鸡卖完了?”二姑父就开始发言了“嗨,你是不知道,真好卖,二十七那天我就收工了,一天大集,能卖将近一百,家里那些,这不是下半年就开始卖,卖到二十七那天,正好,卖完了,今年鸡越到年关越贵了,真不糙,马上卖完回来过年。我这昨天,在家里,又进了一批小鸡,年后送过来,再养,真好。”
二姑父这么说的话,那肯定是挣钱了,那挣钱了,宋召华就好意思开口了,宋召华搓搓手,拍了拍手心里面残留的瓜子皮屑,跟二姐夫说“那咱们那个账得算算吧。”姐夫哑火了,二姐开口了“哎呀,这个钱都给了预付款了,买很多小鸡仔,还要再租一些房子,再扩大一下规模,下半年这些鸡吃的,还买了不少,这还欠着卖饲料的不少钱,这些设备,上集杀鸡的,也不少钱。反正这个家里的钱是真不宽敞,真真今年才能毕业,还花着家里的钱,她带找工作还得送礼,说实话召华真是不宽敞,家里头现在过年都费劲了真事,要不就明年,咱们把账一放,明年给你,卖了鸡,肯定给,给你写个字据。”宋召华怎么拒绝姐姐的要求呢,立字据都说出口了,亲戚之间这么点钱还值当立字据吗,这不是看不起人吗?宋召华摆摆手“算了算了,立什么字据,不用不用,俺家里也不宽敞才来找你要,中吧中吧那就明年吧。”
返程的摩托车上,宋召华故意骑得慢一点,他先去了趟馒头店,他在馒头店年前工作到二十八,他要去结算一下工钱,馒头店还会给他发福利,几个大馒头的小元宝。在馒头店他多磨蹭了一会儿,真是不知道回家怎么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