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家里,刘二姐把一个大馒头一人分了点吃两口意思意思,拿着铁锹,推着黄纸,用白色包袱包着贡品,一大家子人就去了河东的墓地。
今年清明节,爷爷奶奶的墓碑立起来了。上一年坟的时候宋召华去找过刻墓碑的,但是人家说最好是在清明节立起来好,宋召华就暂时搁置了,等到了今年春天,让刘二姐去跟人家说了名字和时间。
刻墓碑的人还问:“有没有孙子孙女?”把宋向文和宋婷的名字也要了过去。新墓碑格外显眼,上面写着爷爷和奶奶的名字以及生辰和走的时辰。儿子宋召华,儿媳刘二姐和孙子宋向文孙女宋婷的名字被刻在了右下角。
上坟的时候,都得哭,放声哭,带头的是大姑和二姑,两个人看着坟圈前面的黄纸已经被点燃,蹲在地上打开包袱,用筷子夹着鱼和肉往火堆里面扔。一边扔一边喊道:“娘,爹,恁出来吃饭拿钱花,娘,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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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三声之后,就开始哭了,那种独特的声音,很抓耳,亦或者是抓心,哭喊声让宋向文心里面一阵发毛。看着刘二姐也跪在地上爹啊娘啊的哭喊着,宋向文感觉到对刘二姐竟有些陌生。
在农村的这些农妇们,尤其是四五十岁的年纪,大都有一种很奇怪的嗓音,尖锐但是又有一些沙哑。宋向文是发不出这种声音,而且这样的声音,感觉听得多了,听到声音就能联想出一个人的轮廓出来。
这样的嗓音,在平日里的生活中是不常显现出来的。一般来说,都是搭配着特定的场合,田间地头两口子干活离得远,农妇们尖锐的嗓子能隔着长长的田垄传很远很远。若是有农用车的轰鸣声,农妇们的声音不但没有被消弱,反而更能在低频的轰鸣声中凸显出来。
在家里两口子吵架,或者是邻里间骂架打架,也有如此嗓音。就像是现在短视频里面流露出来的一般无二,难以形容,又很难忘记。
哭坟,到底是为什么,宋向文问刘二姐,刘二姐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我们小的时候,家里的老人都是这样的。差不多就是想哭一哭把老人们叫来拿钱吃饭吧,还能哭什么?你说难受吗?走了好几年了,冷不丁上坟是难受,但是你哭,你能哭出来?能哭出来的还是少,掉两滴眼泪喊两嗓子,站起来拍拍灰磕个头,回去,一年都不来看看了。”
宋向文记得,小的时候,姥姥村子里一个老人去世,家里面的儿媳和儿子离婚了,又没有闺女,能放开声音哭的女人,就暂且委托给了一个表亲。
宋向文记得那天,他站在大舅家小卖部的前面,看着灵车从小卖部门前经过,前面的男人们低头耷拉着脑袋穿着白大褂一声不吭,眼睛从来不看向两边。
中间的灵车缓缓开着,两边吹喇叭的人走走停停吹着那令人灵魂出窍的大长喇叭。灵车后面,那两个表亲妇人哭得稀里哗啦,鼻涕摔在脸上浑然不觉,穿着白大褂拄着孝棍,灵车停下,她们就跪下,以头抢地,痛哭流涕。两边的女人夹着扶着,宋向文真的感觉,如果没人帮着她们,她们真的会跟不上灵车。
在姥姥家的小屋子里面,小舅说:“他家最苦了,就一个儿子,还离婚了,人家老婆带着孩子走了,剩下他一个光棍子。好在是个孝顺孩子,把老爹老娘这下都伺候走了,人家表姐家里,那是真哭。”
“年轻的时候,人家两家确实是弄得关系不好,因为点种地打架好几年不说话。哎,也就这回帮帮了,她不帮,谁能替她哭?”
哭丧如果除了最单纯的缅怀和不舍以外还有其他的含义在里面的话,大概就是独属于这个民族的一种古老的亲情认同和人文纽带。一代一代的血缘关系,永远都斩不断撇不清,这种已经融入血液当中的潜在意识,无法言说,但是却深入每个人的脑海当中,成为了组成家族的不可或缺的必要条件。
黄纸燃烧的热浪夹杂着灰烬扑向人群,滚烫的空气让人连连后退。宋向文站在人群后面想,如果是最浪漫的诗人,最感性的作家,会不会在此时张开双臂,用试着拥抱,拥抱那种超越科学的爱。
爱,并不是人类创造出来的东西,它甚至不是客观存在的物质,有的人说,爱就是幸福感,无非就是多巴胺和内啡肽的作用让人产生了欢愉的感觉。
有人说,爱是一种力量,让我们超越时空的维度去感知它的存在。
黄纸终究燃烧殆尽,热浪也褪去了,灰烬慢慢从天空洒向大地,扔进去的贡品早就没了踪影,大概就是像老人们说的,都被离开的人吃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