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中行固抬眼便见韩绍面上原先还带着的几分笑意,已经彻底消失不见。
一阵低垂眉眼的沉默之后,韩绍忽然出声问道。
“今天初几来着?”
中行固闻言一愣,随后赶忙应声。
“十月十三。”
十月十三,去年的今天,镇辽军刚刚出塞半旬,一路势如破竹、横扫草原各部。
谁也没想到后来的战事会打成那般惨烈。
韩绍收回思绪,叹息一声道。
“怕是已经来不及了。”
说着,颇为无奈地摇了摇头。
“传令,让南边的人撤回来吧,能活一个是一个。”
这事也怪他,这段时间的注意力全都放在了北边的草原。
明明前些日子李瑾那老阉奴提醒过他一次,韩绍也记在了心里,可偏偏他却忘了暗子这一茬。
这世上很多时候就是这样。
上位者的一时疏忽,便有一条条人命葬送其中。
只是这个时候再自责也无济于事,尽量减少损失才是当务之急的事情。
然而让韩绍意外的是一向对自己言听计从的中行固,此时却出奇的反驳道。
“侯爷,老奴觉得此事不妥……”
花了那么多代价,死了那么多人,这突然全部撤回来,岂不意味着之前的投入,全都打了水漂?
中行固不甘心。
更何况……
“依老奴看,让这些暗子继续留在那里,或许来日会有奇效。”
韩绍闻言,脸色顿时阴沉了下来。
“你可知道,这样的话,你手底下的那些人,很可能一个都回不来?”
“本侯记得,那些人里有些还是你亲自教导,然后送过去的吧?”
跟钱财相比,韩绍向来更看重人。
六扇门的人,虽然不多出身市井,有些甚至屁股后面还不大干净。
可他们也是替他韩某人在卖命。
既然如此,韩绍就要替他们惜命!
韩绍这话说完,原以为中行固这条老狗会如往常一般,跪地叩首然后领命。
可没想到这厮却是梗着脖子,一揖到底,掷地有声道。
“六扇门上下不惜此身!为侯爷大业而死!死得其所!”
你他妈还有理了!
韩绍怒极反笑。
“不惜此身?死得其所?”
“伱呢?中行固,你也愿为本侯而死?”
说着,目光骤然一冷,看着中行固一字一顿道。
“你轻飘飘一句,就可以送别人去死。”
“现在本侯若是让你去死,你去是不去?”
异性相吸,同性相斥。
韩绍自认为自己是个虚伪的人。
所以他向来讨厌同样虚伪的人。
因为这会让他感觉这是在照镜子。
他懂中行固。
知道他怕死,知道他从来都不想死。
知道他能活到现在,完全就靠胸中积蓄的那一股刻骨的仇恨撑着。
仇人不死,他不死。
死也死不瞑目!
而一个不想死、不敢死的人,偏偏说出这般大义凛然的话,岂不可笑?
还是你中行固胆子肥了,觉得本侯好糊弄?
中行固抬首望着韩绍冰冷的眼神,听着他话语里的嘲讽。
不知忽然想起当初那混乱的战场之上,一骑黑甲、锐不可当,直冲狼旗大纛之下。
当时自己在想什么?
吾命休矣?
再后来便是一次又一次,有如老狗一般匍匐在地,乞求活命。
所以中行固从来都不怨恨韩绍折辱他、羞辱他,这一切都是他自己求来的。
求仁得仁,亦复何怨?
不过现在他却是不用求了,因为他知道侯爷是信人。
但凡只要是他开口答应的事情,就从来没有食言过一次。
对旁人如此,对他中行固自然也是如此。
所以既然侯爷已经答应过他,只要他能尽心尽力为他做事,总有一天侯爷会替他达成夙愿,这就够了。
这一点,中行固向来坚信到近乎迷信。
念头转到这里,中行固忽然感觉心头一松,宛如一下子卸下了早已不堪重负的千斤重担一般,轻松无比。
可很快一股积压在心底许久的狂热瞬间冲散了这份短暂的轻松。
“侯爷。”
中行固一如往昔般跪伏在地,姿态恭敬。
韩绍眯着眼睛看着这条老狗表演,准备看他如何求饶。
可没想到下一刻,便见这厮有如这世间最狂热的狂信徒,顿首道。
“六扇门上下皆为侯爷忠犬!愿为侯爷大业而死!死不旋踵!”
“侯爷若是不信,可自老奴而始!”
本以为这厮是在演戏的韩绍,下一刻原本眯起的双眼蓦然睁大。
自毁神魂?
不是!你真死给老子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