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过往

这一晚,他的手时不时地伸到枕头底下,那里躺着一支口琴,是独属于他的,摸一摸,再摸一摸,他的好心情就会延续,无限延续,梦里是青青的草原,蓝蓝的天。

这一晚,赵广博兴奋得难以入眠,有个人也难以入眠。

同样的成绩,赵广博有惊无险,轻松过关。郭鹏却没有那么好运,毫无意外地被他爸郭景生训斥了一顿。

他躺在那儿一动不动,似乎已经熟睡,被子底下的身体很是纤弱,正缩成个虾子模样。眼睛紧闭着,长长的睫毛却不住地抖动,不时有泪珠从眼角渗出,滚落,打湿了枕头。

因为学习被爸爸骂,或者打,已经是家常便饭。字没写好要挨骂,作业出错要挨骂,不会的题去问他,也要先挨一顿骂:“这也不会?你是干什么吃的?这题多简单,你居然不会做,我就问你上课干什么去了?”考完试要面临的,极有可能就是一顿狠打。别说庄子上再没有任何一个人像他一样苦逼,就是班里,也没有谁像他这样。

有时候,他真想就此罢学算了,哪怕种地呢,哪怕捡垃圾要饭呢,总不会比现在更难过。

他爸就像变了个人,冲动易怒,爱钻牛角尖,还特别固执。

好怀念以前的爸爸,以前虽然不常回家,但每次回家总能从兜里摸出一两颗糖果,或是花生之类的小零嘴塞给他,最不济也有一颗薄荷糖。那时候的爸爸,从不会大声呵斥他,妈妈因着一些丢了衣服扣子、走路绊倒了猪食盆子、吃饭撒一桌等生活小细节骂他时,还会替他开解,声音总是稳稳的,淡淡的,似乎妈妈看来天大的事,在他眼里也不值一提。

那时候的爸爸,就像一座大山,莫名地让人信服。他一开口,妈妈再大的怒气都会瞬间消于无形。

那时候的他,是多么幸福!

这一切,都是怎么变了的呢?似乎失去了妈妈,他就失去了一切,连同爸爸也失去了。

现在的爸爸,让他觉得害怕,觉得陌生。世上只有妈妈好,没妈的孩子像根草啊。

郭鹏努力克制着自己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犹如早已熟睡,但滚滚而下的泪珠却是他难以控制的。

炕的另一端,郭景生拥被而坐,半天也不见动一动,只有指中小小的烟头在黑暗中一明一灭,昭示着这个黑影是活物而非雕像。

出事之后,特别是田妞去了之后,他常常这样一坐到天亮。 脑子里乱哄哄的,什么也不想做,什么也做不了。只是抽烟,也只有抽烟。那种浓烈刺激的老汉烟一卷就是粗粗的一根,一根续一根,一根又一根。刚抽的时候呛得涕泪横流,肺都要咳出来了,抽着抽着渐渐能驾驭了,倒觉得那些昂贵的过滤嘴儿寡淡无味。

其实,他并非什么也没做,得到消息的那天晚上,他在钱校长的宿舍里如无头苍蝇般哀嚎,校长替他分析形势,也指点迷津:“要不你去一趟教体中心胡主任那儿,问问情况?胡主任若是能帮你说句话,情况也许能不一样。”就算开除公职,也可以教体中心的名义聘用嘛,当个代课教师至少目前保住了饭碗。钱校长心里话,他很是同情郭景生,却真的无能为力。

郭景生踉踉跄跄地出了校门,怀着一丝侥幸,带着六分期冀,直奔教体中心胡主任家而去。

教体中心的胡主任他是认识的,何止认识,当年他讲课,从红土小学到中心小学,可谓一鸣惊人,后来他力战群雄,在全乡数十位老师中脱颖而出,拔得头筹,赢取了上城讲展示课的名额,那位胡主任还亲自陪同,小郭长小郭短,亲热得不得了,一起吃饭时甚至当众开玩笑:“小郭可是文曲星下凡,要是早几年认识他,我必把妹妹嫁给他,跟他做个一家人,哈哈。”

言犹在耳。

胡主任的家,就在镇上,离学校并不远,郭景生头如斗大,身体疲软,全凭一双腿硬撑着,倒也没费什么功夫就找到了主任家门口。屋里亮着灯,窗户上氤氲着雾气,隐约有身影在移动,看来有人在家。郭景生一个激灵,脑子清明了少许,停步想了一想,整理了一下杂乱的思绪,才前去敲门。

“咚咚咚,咚咚咚。”暗夜里,敲门声清晰可见,犹如郭景生的心跳。可就是没人应声,细听,屋子里静悄悄的,郭景生略略诧异,退后两步,赫然发现之前还亮着的窗户,这会子已和夜色融入一体,黑得彻底。郭景生揉揉眼睛,再揉揉眼睛,以为自己先前瞧错了,又上前敲门。边敲边喊:“胡主任,胡主任!胡主任你醒醒啊,我是郭景生呐。胡主任你开开门啊?”无论他怎么敲怎么喊,屋子里仍是暗哑哑一片死寂。

左右邻舍陆陆续续有灯亮起来又灭了,隐约有声响传出来又静寂了,郭景生渐至冷静,渐至失望,他腿膝一软,禁不住又后退两步,一屁股坐在地上,才终于明白,既是教体中心主任,哪能不知道上头发的文,这会子已是天翻地覆,哪里还会认他郭景生。

从来锦上添花多,雪中送炭少,今日他已落入沟渠,满身污秽且再难翻身,不落井下石已经是难得的仁慈了,有谁会伸手拉他一把呢?就连一向厚待他的钱校长也爱莫能助,何况泛泛之交胡主任?

人间事,趋利避凶,莫过如此。

郭景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的家,也不知道田妞是怎么没的,等他清醒过来,已经家破人亡,连小闺女都被他妈送掉了。他喉咙里一股甜腥,眼前一黑人就栽倒在地,昏死过去。

那段过往,他不知道是怎么缓过来的,但确实是缓过来了。

有一天,赵家庄子人发现晨雾蒙蒙中,一个单薄的身影在郭家的玉米地里刨挖,雾霭打湿了他的头发,晨露浸透了他的鞋袜,晨风虽徐徐拂过,但从暗夜深处带来的寒气仍是那么的凌冽,刮过他脸颊时犹如针刺刀刻,他恍若不觉,只机械地干着活,埋头走自己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