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夜沉沉照明月,不知何处传来洞箫声。袁承天心中一动,因为他听这洞箫所吹的曲子似乎便是《洞仙歌》——当年师父赵相承曾于月夜杀了那残害无辜百娃的清兵之后,一时性发所作,却是:腥膻遍地,却道是人间。一点豪气胸中来!拔长剑,四顾尘世茫然。人不惊,我看天下英雄?素手把芙蓉,难见佳人?踏破红尘皆是梦。试问人间客。大地沉沉,夜阑尽,不见紫微,玉清波,荡尽浑沌。乾坤指,只手把胡虏!帝京阙,犹思当年督师!
词中赵相承诉尽平生愿,当时见天下民众犹在流离中,更见有人贫穷无立锥之地,身染沉疴,无钱医治,似乎只有捱死,不由得悲天悯人,他施尽丹药救济百姓,奈何也只是杯水车薪,——但是他想:如果天下人人都有济世为怀的心,那么这罪恶渊薮的人间也会鲜花满路,多些温暖,少些悲惨!
郑萧萧见袁承天神情专注,似乎心有所思,不觉问道:“袁大哥这洞箫声好美!吹的曲子都是《洞仙歌》调。”袁承天道:“这《洞仙歌》调是我已故师父所做,一时英雄豪杰,——而今,只有梦中神交,世上再不不老仙!”他语声凄凉,说不出的难过。郑萧萧道:“我先前常听师父说起这位昆仑派的大掌门,人物出众,潇洒出尘世之无人能及,更兼相貌俊逸,世上万中无一,世人称他‘不老仙’乃是说他容颜永驻,玉树临风之慨。袁大哥,你说你师父当真如此么?”袁承天道:“师父一生坦荡无私,相貌俊逸,似乎在世上各大门派掌门人中无出其右,又况且他济世为怀,有颗爱世人的心,记得每到荒年和瘟疫流行之时,便将山上粮食施舍山下百姓,更将丹药符水施舍身染瘟疫的灾民;郑姑娘你说天下其它门派有那个所谓名门正派这样兴师动众过?”郑萧萧道:“赵掌门心中无私,无愧于一派宗师,只是……”她不再说下去,因为她觉得这位赵相承赵掌门对事太过执着,事事非要黑白对错,这样做本来无可厚菲,可是却给人一种不近人情的感觉;让有人觉得他处处透着倨傲,让人难以接近。其实世上每个人的性情皆不相同,有人奸邪无比,有人心胸坦然,有人济世为怀,有人侠肝义胆,侠义为先,皆是不同。赵相承看天下英雄,名门正派都投靠朝廷门下,只有他昆仑派独善其身,再有便是袁门;余者复明社灭亡,洪武门也烟消云散,所以放眼天下正能朝廷争一日长短的似乎只余下了他昆仑派和袁门,余者游兵散勇皆难成气候,所以有时他也悲天悯人,觉得自己也无能为力,忍看天下苍生苦!有时涕泗横流,不能自己,常常悲歌,恨不能手刃祸国殃民的奸邪之辈,有时想像当年袁督师跃马辽东,杀尽胡人,不让胡马度阴山的千古气慨,让人心敬,不觉扼腕长叹英雄时不与我,便想袁督师生前未尽之事业,不知后来袁门能否完成?所谓世间恨事长留: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
此声洞箫之声时近时远,让人捉摸不透,不由疑窦丛生,暗夜之中有人吹箫——而且是这首《洞仙歌》,非是师父亲近之人而不会也,——莫非……袁承天心中疑惑,便抬头向黑暗中看去,似乎影影绰绰有个黑影,向这边走来。郑萧萧起身而立,长剑已拨剑相向,似乎便要向来人发难。袁承天觉得那里不对,便起身来到郑萧萧身前,不让冒然行事。郑萧萧见袁承天挡在自己身前,似乎在卫护那人,心中也不由生疑,自己此次离开白莲宗一为寻找师父白莲花行藏,二便是为见上袁大哥一面,可是想见袁承天的想法更多一些,不知为什么她心中总是放不下袁承天,对他的想念总是挥之不去,也许是执念在心,无法根除,岂难道这一生都无法舍弃?原来在世间喜欢一个人也难,说放弃似乎谁也做不到!
忽然黑暗中传来一声“你是袁师弟。”袁承天听了这声音,怔在当地,因为这不是碧儿又是谁?星月微光之下,只见赵碧儿神情说不出哀伤,手有洞箫,似乎眼神迷离,说不出的戚戚神伤,再无当年的容华绝代,也许经历太多苦难便会消磨人的志气。她见袁承天走来,已是悲泣。袁承天道:“碧儿,你又何必如此?”赵碧儿再也禁受不住,大哭起来。袁承天只有安慰于她。不料这样一来,赵碧儿更是泪如雨下,心中万千委屈一时不知如何开口诉说。
郑萧萧见他们同门似乎有话要说,便悄悄地走远。赵碧儿这才哭诉自从傅传书接任新任掌门,便将本派师兄弟囚禁,有事也不得外出,私下昆仑派,对她更是百般禁忌,全然没把放在眼中——其实她知道大师兄心底里恼恨当初她和袁承天同门亲近,而罔顾他这个大师兄;在他看来同门都不把他当作大师兄来尊敬,人人与这位袁师弟有说有言,似无禁忌,把他这个大师兄排斥在外,所以心中恼恨自不待言。有时她要去祭拜爹娘的墓冢,却被傅传书拦下。当时赵碧儿自是气不过,便与掌门大师兄争吵,吵到激烈处,傅传书控制不住一掌拍了赵碧儿。当时赵碧儿怔在那儿——这是从来未有之时,爹爹在时她便是掌上明珠,同门都对她恭敬有加,仿佛公主一般,何曾受过这种委屈。傅传书打了赵碧儿一掌,也觉不对,但是要他承认错误,却又不能——因为现在他是掌门大师兄,怎么可以低头认错?从来都是别人的错,所以他转身而去,不去理会碧儿。当事之时只有赵碧儿一个人在风中零乱,不知所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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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此而后,他们之间便生了嫌隙,只是对她看管更重,以惩当初她和袁承天的交好,碧儿自是明白这位大师兄向来是个有仇必报的人,在他从来是:宁教我负天下人,不教天下人负我。只因他这偏执暴躁的性格,让同门都暗中对他敬而远之,知道一个不对,他便会厮机伤人,所以人人都抱着敬畏的心;反之袁师弟从来是仁义待人,从无心机,所以同门都喜欢与他交往,——而且师父也对他赞赏有加,私底下有意将掌门之位传于他,是以傅传书心中有气,所以他对掌门之位志在必得,而且不惜任何手段,所以后来他接任掌门,心中犹有恚怒,又自迫死爹娘,这样似乎心愿已了,可是内心却感到茫然无助,仿佛失落也多,内心深处对袁师弟的憎恨与日俱增,所以便进京厮机除之而后快,全然忘却了同门之义。也便是如此看守碧儿的昆仑派弟子懈怠,碧儿得已出逃,仿佛挣脱囚笼的小鸟,觉得心中畅快,一路北上,多见有流民失所,这才得知河北诸地发生了洪灾,冲毁良田,毁人家园,一路悲惨的现状让她心生感慨,世人苦难方深,何日方得太平?今日行到此处又见有清兵惨害乡民,强征暴敛,让人苦不堪言,不由得血脉贲张,心想古有郭解,荆轲之流排难解纷,义所当为,岂难道我辈不如他?当下拔剑相向斩恶人头,方自出了胸中恶气。众乡民见碧儿斩杀清兵,人人都惊骇莫名,他们都是安分守己的人,何曾见过这种杀人场景,是以人人谢过,便自纷纷离去,害怕惹火上身。赵碧儿则将他们踢入沟壑让野狼残食——因为赵相承曾教导他们对恶人的放纵不管,便是对好人的残忍,杀恶人既是行善念,是我辈侠义当所为之事,否则天下又复倒悬之中,何来太平之时?
夜深沉,她一路行来,想起适才自己手刃恶人的情形,不觉心中悲凉丛生,想起爹爹赵相承昔年所作的这《洞仙歌》,不觉性之所至,便吹奏而出,觉得一消心中块磊,方不负平生所愿,正如“腥膻遍地,却道是人间。一点豪气胸中来,拔长剑,四顾尘世茫然!……大地沉沉,夜阑尽,不见紫微,玉清波,荡尽浑沌。”却不料在这山崖尽头,却见袁大哥,真是喜出望外,不觉心中万千愁苦和委屈一处迸发,以至戚戚惨惨,又如梨花带雨,我见犹怜。袁承天见碧儿这伤惨的模样,不由觉得胸中一痛,忆起当初二人不顾昆仑派禁忌,偷上昆仑之巅——那时节碧儿明眸皓齿,仿佛天上仙子,非复人间,两人同行是一生不可忘却的时光,尤以在昆仑之巅,花树之旁,庄夫人梦蝶之香冢前,月华之下,心境是何等的迷离!那时节但觉世间一切都美好,那有相思之苦?那有人世间忧患丛生?那有离别泪?那有家国之念?那有民族大义之想?有的只是儿女情长,无忧无虑,不知世间愁苦;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只是无法回首,往事如烟,让那万千愁绪飘之海之涯,天之角!
郑萧萧远远见袁承天和师姊有说不完的话,诉不完的衷肠,不知为何心中烦恼,有一种恼人的愁绪,心想:袁大哥还是喜欢赵姑娘的,我又算什么?只不过和袁大哥素昧平生,也许萍水相逢!不由想到,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袁承天听碧儿说完这一路所经历风波,便好言安慰于她,让她莫再自悲自苦,现在自己不是好好地在她眼前么?赵碧儿忽见袁师弟鬓角多了几丝白发,心中一痛,知道他这些年奔走于道路,为了反清复明而不辞辛劳,虽无所成,但依旧初衷不改,只会心中理想去争取,那怕满路风霜,虎豹豺狼也在所不惜——因为谁教他是袁门少主——袁督师之后人?
夜间风吹过,世间一切景物复又迷离,让人不可见,仿佛人生浮游其间,不知何处是定所?忽地袁承天倒地,意识浑浊,似乎是魂魄出窍,不在体内。远处郑萧萧见状再也顾不得别的,慌忙奔来,握住了袁承天的手,悲苦道:“袁大哥,你千万不可以有意外?”她说完这话,又觉得不对,待要改口已是不及。赵碧儿看时只见袁承天气息俱无,似乎已返魂乏术——原来他经此一役,身心俱废,气息散去,元神不在,只有躯壳一具,仿佛日月只有表象,而无底蕴。郑萧萧不由抚在他身上哭泣起来。
赵碧儿见状也是愁苦,忽地脑海灵光一现,想起古籍《十洲记》中所载东海之外有一祖洲,方五百里,中有不死之草,人若死之,以其覆面或食之则可活之,虽然听起来荒诞不经,然而总是要试一试,否则袁大哥真的无救了。赵碧儿见这郑萧萧这关心则乱的情形,心中不由想到原来郑姑娘也心仪袁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