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四十八章 崇平帝:朕,朕悔不听,悔不听子钰……

毕竟是自己亲手提拔而来,一路栽培,先前也没少立着功劳。

宋皇后此刻看向那少年,雪颜玉容上同样有着几分复杂,弯弯眉眼下,现出怜悯之色。

按着正式的流程,贾珩就要叩谢圣恩,自承己过,这个事儿其实就算揭过去了,那么之后的弹劾,顶多是贾珩威信受损,天子也算仁至义尽。

然而,蟒服少年忽而抬起头,目光坚定,以一种金石清越的声音,朗声道:“圣上,汝宁陷落,开封危殆,此捷报和奏疏皆为贼寇大破官军之后,用以混淆视听的诡计,捷报为假,臣,请圣上明鉴!”

他方才经过仔细比对,回忆着先前在所阅河南都司的奏报,可以说发现了不少错漏。

首先是没有河南巡抚周德祯的题名,当然还有托词。

关键的是,郭鹏的笔迹对不上。

当然,这仍可以推脱说是文吏代写。

可种种巧合凑在一起,就是疑点重重!

崇平帝闻言,还未反应过来,面色怔了下,思忖贾珩其言。

然后殿中已然哗然一片,文臣武勋,藩王国戚均是惊疑莫名。

轰……

好似一颗炸弹扔进水里,激起了千重浪花。

捷报是假的?

为了固执己见,竟然编出捷报为假,贾子钰这是疯了?

“贾子钰,事到如今,还敢嘴硬!”柳芳第一个跳出来,怒斥着,然后面色一整,拱手说道:“圣上,贾子钰全无军机气度,为一己之见,信口开河,欺君罔上,置国家大事于不顾,臣要严参贾珩其人!”

一时间,群臣骚动,多有响应者。

庞士朗面色铁青,疾言厉色道:“贾珩,你是在说圣上和我等已经蠢到分不清真假捷报了吗?”

此刻,已直呼其名,全无尊重其意。

然而,兵部侍郎施杰却面色大变,后背生出一股冷嗖嗖的寒意,眼皮跳了跳,手中握着的笏板已是牢牢攥紧。

方才的捷报,好像……好像的有问题。

他方才就有所疑虑,但……没仔细思量。

魏王看着满朝文武喊打喊杀,群情激愤的模样,叹了一口气,暗道,贾子钰何其不智?

此刻,红色盖头下的严以柳,玉容也现出奇色,弯弯睫毛轻颤了下,几时难以置信。

好好的册封大典,结果诏书也没颁布,反而成了一场朝争。

可这贾子钰,竟说捷报是假的?

与此同时,熙和宫中发生的一切,也传至殿外群臣处,一时间众臣哗然,震惊莫名。

熙和宫西南方向的看台上,端容贵妃也见到一个内监匆匆过来禀告,神色惊惶。

“贵妃娘娘,不好了,贾大人说捷报是假的,现在正在熙和宫中与众臣争执。”

此刻,迟迟等候册封诏书的南安太妃以及一众诰命夫人,闻听此言,容色倏变,心头涌起惊涛骇浪。

捷报为假?

牛继宗之母许氏当即就怒道:“疯了,贾珩失心疯了?捷报怎么造假?还有我家继宗写的奏疏佐证,怎么为假?”

楚氏也恼怒道:“定是那贾珩嘴硬,死不承认自己出错,胡言乱语,他疯了,这等国家大事,怎么能如小儿梦呓。”

此言一出,众诰命夫人心头都是一震,脸色变幻,齐刷刷看向贾母、王夫人以及秦可卿。

难道真的如楚氏所言,一切都是贾珩嘴硬,死不承认?

可,这也太愚不可及了……

失心疯了?

甄晴秀眉紧蹙,清丽玉颜上,神色惊疑不定,美眸微微眯起,望着熙和宫方向。

贾珩真的失心疯了?

甄雪拿着手帕捂住樱桃小口,裙袖垂落,现出凝霜皓腕,纤纤柔荑,喃喃道:“这贾珩,是怎么想的?”

小主,

这般捷报,还要抵死不认,非要将事情闹到不可收拾,自己下不来台?

宋璟之妻沈氏也面色震惊,难以置信。

咸宁公主此刻却明眸亮起,熠熠闪烁,心头恍若划过一道亮光。

是了,先生决然不会出错,错的是那些大臣,捷报定然有假!

而一旁的李婵月秀眉蹙了蹙,转头看向咸宁公主,低声道:“姐姐。”

分明是自家的手被表姐捏的生疼。

这就是习过武的咸宁公主,手劲儿不小。

晋阳长公主幽幽道:“捷报有假,并不出奇,古来杀良冒功之事屡禁不绝,难道那些捷报就没有造假?”

这位丽人其实不知道,不仅古来,哪怕以后尚有歼敌一亿,虎踞台湾之称。

而晋阳长公主的话,恍若一股冷风吹过众人心头,让牛继宗之母恍若被捏住了脖子般。

甄晴瞳孔微缩,心头忽而闪过一道亮光,这般就说的通了,可那贾珩为何断定捷报有假?

甄雪温宁眉眼间,就有几分惊疑不定。

捷报有假,可这也能造假的?王爷以前好像说过……有造假的可能。

楚氏恼道:“这空口无凭的,怎么造假?”

柳芳之母孙氏,道:“是啊,那贾珩惯会信口开河,现在随口一说,又说什么捷报有假,怎么可能?”

众诰命夫人都是一惊,是呀,空口无凭,你说造假就是造假?

端容贵妃玉容微变,急声道:“赶紧去熙和宫看看,怎么回事儿?”

这时,连续几个内监冲将过去。

就在一众诰命夫人焦急等待时,熙和宫中——

崇平帝心头一震,不由对上那道目光,凹陷的脸颊蒙上一层灰暗之色,沉默许久,也或是一瞬,道:“说。”

对周围的攻讦,贾珩充耳不闻,拿着手中的捷报,道:“其一,所谓捷报只是河南都司的单行奏报,未得河南巡抚周德祯的具题,越级奏报,十分反常。”

说到此处,顿了下,道:“当然,诸位大人可以说是河南都司的争功。”

根本不等众臣找理由,贾珩就给了解释,但恰恰是这种气定神闲的状态,更让兵部侍郎施杰心头一寒,暗道一声,完了。

就连柳芳脸上的怒气也凝滞了下,目光惊疑不定,都不是蠢人,方才是被兴奋冲昏了头脑,这下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

不,不可能,还有老牛的奏疏,这怎么可能是假的?!

不等柳芳以及武勋出言,贾珩道:“其二,为防止杀良冒功,战功作假,凡都司战报,至少要有都指挥佥事副署具题,此外还有一个不起眼的经历司都事,三者都要钤印署名,如是谎报,一体连坐!但捷报上,只有河南都指挥使郭鹏的钤印,至于指挥佥事彭国麟的钤印,有是有,可这签名笔迹就大有问题,系于郭鹏同出一手!”

说到此处,目光逡巡过杨国昌、赵默、庞士朗等人,顿了下,冷声道:“而经历司都事的钤印署名,根本就不见!反而多了汝宁知府钱玉山的署名,当然诸臣仍可辩称,找不到经历司都事,可郭鹏先前奏报公文从未出错,为何这次这般急着抢功?”

这就是老牛粗心大意,或者说只写了奏疏,而且邵英臣也对军报规制不明就里,只问过钱玉山,钱玉山说主副两将钤印署名就行。

但实际上,钱玉山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漏下了经历司还要钤小印,当然乱军之中,也寻不到经历司都事的官印。

“其三,这笔迹也不像郭鹏手书,郭鹏其人写字,多在钩画间有曲连之笔,我怀疑郭鹏手部受过伤,当然依然可以辩说郭鹏是着下属草拟,可这署名也有问题。”

“如此种种巧合,竟然凑在一起,可天下怎么这般多巧合?臣以为这是贼寇为迟滞我中枢调兵遣将,所想出的瞒天过海之策。”贾珩沉声道。

礼部右侍郎庞士朗面色苍白,低声道:“这……都是你个人猜测而已。”

贾珩瞥了眼庞士朗,冷笑一声,然后,看向面色明晦不定的兵部侍郎施杰,道:“施大人久镇兵部,当有所言才是。”

施杰心头一突,再也撑不住,拱手道:“圣上,捷报有疑,当仔细甄辨才是。”

此言一出,朝臣愈发大哗。

兵部侍郎出言附和,虽然说的隐晦,但多半……捷报有假!

怎么可能?

胡说八道,是施杰和那贾珩沆瀣一气,虚言欺君。

这就是人的心理,只要不是真相摆在眼前,就会自我催眠。

柳芳怒喝道:“无稽之谈!圣上……”

崇平帝此刻心头一悸,忽觉脑袋“嗡”的一下,恍惚了下,摆了摆手,示意柳芳住口,低声道:“施卿,可有其他证据为凭?”

施杰拱手道:“圣上寻兵部过往军报,对照字迹,自有公论。”

崇平帝声音忽而沙哑几分,脸颊道:“戴权,即刻着人去兵部寻军报对照。”

“陛下,都是下面之人不经查验,彼等大臣不待细观,就呈报上来。”贾珩看向崇平帝,隐隐觉得天子的情况不太妙。

小主,

怪就怪天子为何先看捷报,先一步给了定性,他此刻需要把天子的丢掉的颜面尽量挽救回来。

但这个场,他发现有些不好圆,不好圆,也得圆!

然而,戴权还未动身,却听殿外传来锦衣校尉入内奏报。

“陛下,锦衣府千户刘积贤,说有十万火急之事,奏报陛下,就在朝阳宫外恭候。”

“宣。”崇平帝低声道。

不多时,刘积贤几乎是的跑着过来,在熙和宫外众臣的瞩目中,踉跄了下,跪将下来,呈上笺纸,说道:“陛下,锦衣奏报,汝宁府尽为贼寇所陷,开封陷落,巡抚周德祯殉国,贼集十万馀众,高岳所领贼寇树起反旗,号召奉天倡义,反汉复明,河南局势糜烂!”

随着刘积贤奏报,熙和宫中不是哗然,而是集体失声,只觉恍若一股凉风袭卷熙和宫,令人不寒而栗,心头恍若被大石压着,喘不过气来。

开封陷落,怎么可能?

崇平帝脸色刷地苍白几分,身形摇晃了下,低声问道:“这是从何而来的奏报?”

锦衣千户刘积贤回道:“曲镇抚数日前被贾都督派去河南,探查河南情况,今晨着信鸽传信,奏报而来。”

此言一出,众臣旋即沸腾开来,再次哗然。

锦衣府的奏报,难道……有假?

柳芳脸色苍白,颤抖的声音,几乎是嘶喊而出:“圣上,这……这定是锦衣府虚报……”

但说着说着,就觉得实在不说不通。

锦衣府哪里敢去欺君,不怕抄家灭族吗?而且这般自上而下的欺君,贾珩小儿是活腻歪了?

贾珩道:“刘积贤,立刻着人派出锦衣府缇骑,捉拿前往兵部报信的信使,严加讯问,真相一问即知。”

刘积贤拱手道:“是。”

贾珩这时转而将平静的目光投向崇平帝,拱手道:“圣上,此皆为贼寇诡计,兵部接受军报方面不能甄别,况且还有柳芳、庞士朗、岑维山等人蛊惑煽动,”

他还要给天子一个台阶下,不然天子恐怕无法接受。

但事实上,还真有些冤枉兵部,兵部没有甄别是真,可内厂厂监第一时间拿到奏报,也没有给兵部太多的核实时间,急急就来奏报。

总之这个事儿,崇平帝还是有一些责任的,事实上,不管谁来奏报,河南出了这般大的乱子,天子也难以推卸责任。

柳芳、庞士朗、岑维山:“???”

崇平帝面色苍白,这会儿一言不发。

这位自尊心强的天子,无法欺骗自己的内心,他可能……被骗了,而且竟还喜滋滋地拿着捷报给众臣传阅?

就在这时,珠帘后跑来一个内监,面色苍白,犹豫着要不要进去,从服饰而言正是内厂的厂监。

崇平帝目光冷冷瞥见,沉喝道:“进来。”

内监“噗通”一下,跪将下来,带着哭腔禀告说道:“陛下,河南南阳府知府奏报,南阳卫覆灭,汝宁府为贼寇所破数日,流民附逆,民乱难制,陛下,河南告急!”

此言一出,原本仍有噪杂之音的熙和宫,倏然一寂。

难道连南阳府知府也伙同锦衣府作伪证?

直到此刻,熙和宫中鸦雀无声,恍若笼上一层厚重阴霾。

天要塌了!

四个字在群臣心头不约而同地涌起。

河南开封,一省府治失陷,贼寇聚十万众,奉天倡义,反汉复明……这是震动天下的大事。

“圣上,如是开封一失,洛阳告急……”杨国昌苍老面容显出惊色,心头忧惧之下,喃喃说道。

“住口!”就听到一道沉喝响起,让内阁首辅的杨国昌以及众臣吓了一跳。

却见那蟒袍少年按剑而视,目光冷睨,面带煞气。

韩癀、赵默等人面色变幻,心头震惊。

武勋御前训斥首辅,这大汉的天……已经塌了?

“皆为尔等事先蒙蔽圣聪,事后不知查察,煽动蛊惑,方有此祸,还敢在此鼓唇饶舌,搅乱圣心!”贾珩冷声说着。

然后,转而看向崇平帝,拱手道:“陛下,京营枕戈待旦,随时可出兵河南戡乱,还请圣上保重御体,勿以此事为念!”

众臣也都反应过来,心头一凛,齐齐看向崇平帝,都是吓了一大跳,天子的脸色青红交错,神色似乎不大好。

崇平帝自尊心何其之强,岂会为文过饰非之言所动,冷硬面容上现出不正常的酡红,低声道:“朕,朕……”

汝宁府陷落,开封陷落,河南贼寇十余万众,烽烟四起,中原大乱,他如早一些……听贾子钰所言,何至于此。

方才,他竟还拿着捷报给文武百官传阅,丢人啊,丢人啊……

此刻,就连宋皇后也看出崇平帝的不对劲,连忙上前搀扶,柔声唤道:“陛下。”

魏王陈然也面色微变,心头一凛,低声道:“父皇……”

崇平帝脸色又红又白,只觉一口气上不来,低声喃喃道:“朕,朕悔不听,悔不听子钰……”

而后,只觉眼前一黑,天旋地转,“噗”地吐出一口鲜血,继而在殿中四起的惊呼声中,向着一旁栽倒而去。

“圣上,圣上……”贾珩面色惊变,一个箭步,冲将过去,与宋皇后一同扶住想要栽倒的崇平帝,高声嚷道:“太医,太医,来人,来人!”

一时间,熙和殿乱成一团,兵荒马乱。